水心如镜面 千里无纤毫

    二0二二年十一月八日上午，在亳州市委分会场，利辛县开源水务公司凡军，被安徽省人民政府授予“安徽省劳动模范”荣誉称号。会后，市委市政府专门召开会议，表彰二0一七年以来为现代化美好亳州建设作出突出贡献的省级劳动模范，市委主要负责同志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，并亲切接见了他。
    那一刻他深深体会到什么是庄严和肃穆，那一刻他也深深懂得了什么是荣耀与神圣。时至今日，凡军依然记得那个季秋之日的太阳格外温暖，俨如他砰砰跳动的心脏，俨如他汩汩奔涌的血流。那日的天空亦格外明亮，似被倒进深海里洗过了一样，在纯净蓝与高级蓝的映衬下，肝肺皆冰雪，表里俱澄澈。市委会议室里雄壮嘹亮的国歌声，市委主要负责同志握住他的手，鼓励他再接再厉，在建设美好亳州中高扬劳模旗帜，鼓舞全市人民勤勉劳动勇毅笃行的话语，时至今日，依然在他的脑海里余音缭绕，久久回响。
    “人生天地之间，若白驹之过隙，忽然而已”。时间过得真快，忽然之间，凡军从事水务工作已经三十余个春秋；忽然之间，他从青葱少年已经步入知非之年知命之年；忽然之间，他也从基层一线的水费抄收、管道维修、水表调试、漏损管控工人，一步一个脚印，成长为现在的客服中心主任。从业以来，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普通的工种，普通的工作。没有惊天动地的辉煌业绩，没有惊世骇俗的豪言壮语，唯有用水户倍感亲切的目光，唯有社会各界春光明媚的笑脸，唯有城市乡村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。他忙碌的工地上，加班的灯光下，常常的梦境里，也唯有一把镢头，一柄管钳，一支手电筒，和一身浅灰色的劳动布工作服。在工人阶级先锋队精神的引领下，他把青春年华根植于管网密布的大地，把热血汗水抛洒在炊烟袅袅的社区，把对供水事业的精诚化作一株寻常巷陌的如云苍柳，蓬勃于经济腾飞的沃土，葳蕤在安居乐业的浓荫，用丹心昭示工匠之情，用行动诠释“咱们工人有力量”。“江声浩荡，自屋后升起”，生活像淝水一样云雾蒸腾瑰丽壮阔，亦像濮水一样飞湍流急逝者如斯。但嬗变的是时间，流失的是岁月，老去的是华发，不变的却是他这个水务工作者对供水事业的一颗拳拳之心，和一腔“水心如镜面，千里无纤毫”的大国工匠精神。
    千里之行，始于足下
    一九九一年，十九岁的凡军来到县自来水厂上班。那一日他起了个大早，几盆水端进来，几盆水再泼出去，从头到脸到脖子，将自己弄了个光头净面精精神神。临出门前，他特地扯下标牌，换上新衣新裤，又特地将娇宝豆子般的捷安特球鞋从鞋盒里请出来，用湿鞋刷和干毛巾刷了又刷，擦了又擦，连鞋底都不曾放过。当他水萝卜似的清清爽爽走进施工班时，一身灰扑扑劳动服的工友们，咧开大嘴都笑了。凡军至今依然记得，一上午他们抢修了三家漏水故障。他跟在师傅身后屋里屋外地跑，看师傅号脉叩诊，开膛破肚。他自然不会闲着，递递工具，干些粗活笨活，也学着凿墙，锯水管，挖管线沟。他两眼扑闪着晶亮的光，将师傅的一招一式，将整个诊疗过程，无不刻进脑海，默记于心。中午回到家里，看着锅洞里烤红芋般的捷安特，看着灰不溜秋的新衣新裤，穿衣镜里的凡军也像工友们一样，花脸大白牙的，咧开嘴笑了。
    后来师傅问他，凡军，看你白白净净，书生样的讲究人，咋就干了咱们稀泥巴蹅的水厂维修工？
    当时怎么回答的，他已经记不清了。但自来水这仨字，却是他打小便有的，隐藏于心的一个梦想。
    凡军自小随母亲在农村生活。那时候乡下落后，一个庄子一口井，吃水离不开木筲水桶，离不开手拎肩挑。十里八村也有个别先富起来的“万元户”，哐哐哐打下一眼轧水井，倒瓢引水，咵咵咵一通猛轧，清凌凌的地下水便哗哗啦啦流出来。他眼馋得不行，心说，啥叫个排场，啥叫个高级，这就是。当他把这份艳羡告诉北京钢厂里来家探亲的父亲时，谁道父亲笑着摇摇头问他，你知道北京城里吃饭用的水，淘粮食用的水，洗衣裳用的水，都是什么水吗？他睁大双眼，看着父亲，没吭声。父亲张开五指，拱起掌心，手腕往里一旋，做个拧的动作说，自来水呀。
    自此，凡军脑海里便有了手腕往里一旋的自来水。
    自此，凡军心田里便种下一粒种子，悄然间生根发芽，抽枝散叶。他觉得自来水是蓝天白云间熊熊燃烧的高粱穗，是春日原野里夏日西天上的一点红与云锦霞。长大后如果能去掌管这样的开关，手腕往里一旋，将水呼啦送到这家，手腕再往里一旋，将水呼啦送到那家，理所当然的，毋庸置疑的，就是比排场还要排场的的工作，比高级还要高级的人。
    自此，水厂维修班里，用板车拉运管件工具的人，必是他；施工中最脏最累的活，必有他。为了早一分排除故障，早一秒恢复供水，饥肠辘辘里挥汗如雨的人，必是他。每一次酷暑出工，每一回节日出勤，每一个夤夜的大步流星，必有他。哪里需要哪里上，或早出晚归，或晚出早归，但凡用户一个电话，第一时间赶赴供水故障现场的，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。
    自此，经过归纳总结，他很快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水管漏水维修步骤和方法：1.关闭供水阀，避免进一步漏水；2.打开附近水阀，排空水管；3.看水迹，听水声，定位漏水点；4.清除漏水点周边杂物，以便施工；5.根据具体情况，选择管道绑扎、管道更换等方法，修复漏水点；6.最后再打开供水阀，测试修复效果。经过摸索实践，他很快便有了屡试不爽的补漏小窍门：镀锌管道用连接器，聚乙烯管道用热熔或电熔，铸铁管道用快速修补器。
    凭着刻苦钻研和任劳任怨的实干精神，不久，他就从一名供水行业的门外汉，很快成为专业上的行家里手。日常维护、巡查管道、安装维修、供水查漏、节水宣传，他一出场便“山随平野尽，江入大荒流”，他一亮相便“潮平两岸阔，风正一帆悬”。用户们感谢他，他多是一笑说，应该的。领导表扬他，要他在全体职工会议上作经验介绍。他红着脸，好一会儿，方憋出一句文言文来。他说，千里之行，始于足下。工友们哄堂大笑。有的说，这家伙，果然全才。有的说，凡老弟业务万能，还能尅几嘴“子曰诗云”，绝非凡角。领导双手下压，示意发言继续。他心说，好嘛，再抖搂几句。遂翻出上学时烂熟于心的课文，抑扬顿挫道，不积跬步，无以至千里；不积小流，无以成江海。骐骥一跃，不能十步；驽马十驾，功在不舍锲。如是而已矣。工友们笑作一团，嚷道，噫，“而已”都使上了。领导也笑，笑罢了大手一挥，听听，千里之行，始于足下。听听，驽马十驾，功在不舍锲。这就是凡军，能文能武。以后你们再发言都学凡军，该跩诗的跩诗，能谝文的谝文。散会。
    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
    那一日夕阳西下，夜色潮水般涌起，灌满大街小巷。妻子李琳早早关了她独力支撑的厨具门市部，烧了四荤两素六个小菜，拿出一瓶高炉家酒，身姿里眼神里气息里，无不是温馨港湾里的“笑飞双袖露，歌沁一筐春”，无不是醉卧深帏中的“目秀澄如水，声柔婉似莺”。
    凡军掐指一算，他都一月有余，未能好好陪家人吃顿晚饭了。依稀记得有那么一回两回，儿子樊子祥打电话给他，爸，你再不陪我吃饭，我都记不得你长啥样了。李琳也有来电，她说孩子的作文，要求写爸爸。你往那儿一坐，哪怕不吱声，孩子也有底气，作文的感觉就不一样。
    凡军忘不了，当时他正奋战在县城工业园区供水主管网的施工中。儿子的电话令他红了眼圈，妻子的来电宛若残破的无缝钢管刺进胸膛，嗤嗤啦啦的，有一腔滴血的热，有一种锥心的痛。他想丢下管钳，掉身就走。他想甩下工装，绝尘而去。他想叫摩托车的突突声穿城而过，炸亮万家灯火，荡起弥天寒灺。但是他不能。他知道，施工现场的土质疏松，地下水位甚高，含沙量亦大，极其危险，且特别容易塌方。他同样也知道，工程时间紧，任务重，每天都得顶着小刀子似的刺骨寒风，面对气温骤降、路面结冰难挖、管道冻滑难接等野外作业的实际困难，维修队伍中已然出现“这么冷，我们咋干，等到中午气温高些再来干吧”的不和谐音。凡军别无选择，也义无反顾，既耐心解释，同样又身先士卒，第一个冻肿了耳朵的是他，第一个皴裂了十指的是他，第一个咕嚓咕嚓着往前掘进的亦只能是他。一阵紧似一阵的西北风，仿佛藏了万千的尖钉，嗷嗷叫着往脖颈里、袖筒里、裤管里攮。好吧，“九关多猛士，百战有长城”，他索性摘下口罩与棉帽，在尖钉的肆虐中，来了个“雄关漫道真如铁，而今迈步从头越”。夏日里热情似火的无缝钢管，此刻古兰斯神附体，仿佛冰库里掷出的九股铁叉，哧哧溜溜尽往人骨头缝里扎。好吧，“有志者事竟成，破釜沉舟，百二秦关终属楚”，他索性撕下手套，在寒彻骨髓的角斗场，来了个“亮剑出鞘银光闪，狭路相逢勇者胜”。他的行动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，他喘息着哼唱的“抗严寒，化冰雪，我胸有朝阳”，同样也鼓舞着身边每一个人。他与同事们一道安装管道，拉线架泵，手冻僵了、脸冻木了、脚丫子不听使唤了，依然稳步推进，依然奋勇争先，在“与天斗其乐无穷，与地斗其乐无穷，与人斗其乐无穷”的豪气与豪迈中，如期完成了企业们翘首以盼的供水管网安装工程施工任务。
    而今一家人坐到一块儿，仿如秋日的晨雾，他眼也朦胧，心也朦胧。牵着儿子的小手，闻着满屋的菜香，看着妻子忙里忙外的身影，他心里弥漫着“事业新灯火，桑麻旧里村。太平风俗美，不用闭柴门”的幸福感。那晚他特意摆上两只酒杯，给自己满上，亦给妻子满上。他举杯，示意妻子也举杯。他说，这个家，真难为你啦。妻子不言，俯身浅浅一抿，双眸俱已潮红。儿子小巴掌拍得啪啪响，一蹿三尺高说，军功章有爸的一半，也有妈的一半。
    正说着，电话瞿然响起，凡军身子一震，条件反射般冲到门后，取出劳动布工作服。看着他内疚的目光，儿子眼睛像点了漆，发着亮光，坐下来小大人似的安慰道，修水管去吧，我陪俺妈吃饭。妻子接过他换下的家居服，深情款款地说，去吧，我们娘俩等你。
    每至严寒时节，室内室外的水表、管件等供水设施，最容易爆表、炸裂。当晚正是如此。城东王小寨自然庄有二位老人住院多日，病愈后刚到家，原想着烧瓶开水，做顿热饭，谁道水管猝然爆裂，自来水哗哗喷溅，比城市道路上的洒水车还要凶猛。凡军奋不顾身钻进厨房，清理杂物，找到总阀门，关上水闸。一番操作下来，水龙驯服了，他却浑身上下精湿，成为极寒之夜的落汤鸡。见他嘴唇乌青，哆哩哆嗦着破地、凿墙、锯管线，老大娘颤颤巍巍着抱来件棉大衣，非要他换上。他摇摇头，冻僵的脸上尽力扯出几绺笑意。老大爷不知从哪儿掏出半瓶陈酒，蹒跚着抻过来，非要他灌几口暖暖身子。他一边道谢，一边感叹着说，我自小到大，便没有享受“八加一”的福哇。老人哎呀哎呀着离去，满眼的惋惜复痛惜。凡军不是不想喝，不是不能喝，因为他手头忙碌着，满心满肺都是他的子祥，都是他的李琳，都是他家餐桌上适才启瓶的高炉家。
    “月黑雁飞高，单于夜遁逃”。经过五个多钟头的狙击战阵地战攻坚战，终于王师大捷，军中凯歌，终于在涓涓水声里，迎来老人家菊花样暖心的笑，畅怀的笑。凡军长长舒出一口气来，他知道，这一刻岁月静好，海晏河清。帮老人家拖好地，揩干灶台，着一袭子时的夜色，顶万点三更的星寒，他风驰电掣在万籁俱寂且又归心似箭的街道上。快了，快了，家愈来愈近，路愈来愈亲，城西那扇为他而明的窗子，在他急切又急迫的心里，在他陶然复翩然的眸中，也愈来愈亮。想想这么多年，作为客服中心主任，不管是下班后，还是节假日，都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，即使好不容易按时回趟家，有了紧急情况也随叫随到连夜返岗，或是职责所在，或是使命难却，他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，任劳任怨，无怨无悔。然而，对待家庭他是有亏欠的，妻子一边经营厨具生意，一边照顾孩子，家里的大事小情咸靠她小小的手掌承揽，咸靠她娇弱的身躯支撑。就这样一晃多少个日出日落，多少个春去秋来，不论起早贪黑着忙，或是腰酸背痛着累，妻子人前一阵风，人后一道光，从来都是笑眯眯的，从来都是热汤热水的迎他归来，又麻溜着帮他换上工装，目送他腾腾腾奔向下一个抢修工地。有时候他甚至盼着李琳能够做一次怨妇，演一回悍妇，以此来化解一下那积雨云样，心底深处浓稠浓稠的愧疚。他也曾于晚归途中一次次幻想着那样的场景，李琳的情绪发生裂变，温情脉脉的双眸燃起愤怒的火苗，左边和右边的脸颊迅即变成酱紫色的老猪肝。圆润的下颏一压再压，努力控制着脖颈上一挣一挣的青筋。小巧的嘴唇里不再有温言软语，而是喋喋不休的抱怨和盛气凌人的指责。殊为可惜的是，那样的幻景，那种略略能够减少他内疚的期盼，犹如科学界飞出太阳系的奢求，犹如天文学家们重回宇宙爆炸奇点的企图，成为他们夫妻生活中的绝对无望，绝无可能。
    记得一个夏日的下午，妻子在给顾客调试煤气灶，因阀门开太大，煤气灶火焰太高，一下燎到她的眉毛。一种火辣辣的疼哧啦一下由眉入骨，烧得她牙缝里嘶嘶溜溜着，心里头默念着“忍住，忍住”，强忍着将煤气灶调试完毕。晚上凡军回到家，李琳已是平静如常，正哗哗翻着《新华字典》，检查孩子的语文作业。待她无意间转过头来，凡军才发现她眉弯处秃秃的，红肿的燎痕。凡军心疼得板过妻子的脸，好一会儿方问出一句，你这是咋啦？李琳见他变色变调，心疼得不行，遂故作轻松地仰脸一笑，没事，我卖煤气灶的跟火苗子最亲，一不留神被舔了一下嘛。他当时自责不已，一个天天告诫手下工人们要“安全责任扛在肩，防范措施做在前”的人，竟然忘了提醒自家妻子，忘了经营厨具的妻子同样需要注意安全啊。想到此，他心疼又愧悔，脚下愈发的用力，唯有尽力弥补，唯有飞速蹬车，唯有快快回到家里，还妻子一个厚厚的胸脯，还妻子一个紧紧的臂弯。那一刻他倏地生出一种“女子贤能如明月，满怀柔情似春风”的感觉，自然而然，亦生出一种“今夜鄜州月，闺中只独看”的缱绻之情来。他知道，一进家门，定然有一个浓烈的拥抱，定然有一盅滚烫的热酒，定然亦有一身暖融融的棉衣棉裤。那一刻家宴重开，那一刻鹣鲽情深，那一刻的凡军抖落风寒，哪里还有鞍马劳顿，定然亦是“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”。
    勠力同心，攻无不克
    在开源水务公司，都说凡军这家伙会斗事，从一个泥腿子维修工，居然尅到客服中心主任。那可是中层干部，数百人大公司里的凤毛麟角，领导心目中关键部门的关键人物啊。人多也好，人少也罢，善意也好，妒忌也罢，每听到这些议论，他都是微笑着，谦让着，真诚表达着他的谢意。他自小与母亲生活，受老人家影响甚深，母亲的待人接物一言一行，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着，使他成为一个务实的人，低调的人，懂得感恩的人。父亲虽然来家不多，但每次回来，说得最多的就是，丈夫，丈夫，乃一丈之夫。父亲当然是在教导他，为人立世要端端正正，做一个“源洁则流清，形端则影直”的伟丈夫。韩非子云，“万物莫不有规矩”。在家庭的熏陶下，凡军的规矩便是，废寝忘食，克勤克俭，做好他的“凤毛麟角”。严于律己，不辱使命，当得起“关键部门”的“关键人物”。的的确确，他进步够快，由维修工而经营科班长，而经营科副科长，而客服中心主任。可谓一步一个脚印，一步一级台阶，迅速成长为公司里屈指可数的中层干部。他心里最清楚不过的是，这一切，除了自己的努力，主要是因为他摊上了好同事，好领导。没有师傅的耳提面命，手把手教他，没有工友们的拳拳相助，出来进去带着他，没有新老领导的谆谆教诲，关心他、支持他、爱护他，哪里会有他如此的成就。
    记得那是他第一次独立施工，活不大，操作也简单，他刨开进水管道路面，锯下漏水管，换上新的，然后覆土，丢砖，拿脚踩几踩，即完事大吉。当他收起工具准备打道回府时，师傅却骑着个破永久牌自行车，叮叮啷啷来到现场。那时候天光依然明亮，西侧油汪汪的广玉兰树顶端，有一双风情旖旎的少妇之手，依然撩拨着肥绿，且有着嫩黄色尖梢的叶片。师傅车子一扎，整个身子却沉进树荫的幽暗里，反剪起双手，也不言语，围着他的“杰作” 便开始来来回回转圈。那一刻他才真正领教到，师傅那两只大眼哪，别看平时有着冬阳般的温暖，搞不好，也有着寒森森的“毒辣”。只见师傅愈转脸愈黑，愈转眼珠子愈大，转得他只抠手掌心，抠了左手抠右手，抠了右手抠左手，只抠得头大了，口腔里的舌本舌尖也大了，几乎大到难以搅动的地步。他说，师、师呼（傅），我……师傅不听他的大舌头话，眼珠子一瞪，并起食指中指，点向他的“杰作”，光溜溜的路面，硬生生弄了个大疤啦，排场吗？好看吗？语毕一抖肩膀，闷头操起工具，几个大步跨过去，重新挖开“杰作”，进行管道路面的复原。凡军注意到，师傅首先将回填的泥土夯实，找平，凸者刮刮，凹者垫垫，确保与周边路面在同一水平尺度时，方按照原有纹路与特点铺设地砖。当师傅拍打着膝头的土灰，退后几步，扫一眼平展如初的路面，将脸上的表情与西方天际的粉绿深蓝浅紫的，丝绸般曼妙的晚霞融为一体时，凡军既羞愧又感佩，第一次对兢兢业业有了深刻理解，第一次领悟到了，什么才是真正的，不折不扣的工匠精神。他突然想起那些几乎风流云散的称谓：木匠铁匠石匠，泥瓦匠杀猪匠补锅匠……这些在民间话语里几近淹没的“匠”字，不知不觉间被他赋予强大的内涵，令他产生由衷的，萧曹避席般的敬意。
    事后师傅专门敲打他。师傅说凡军你给我记住，咱们水厂工人首先得是泥瓦工，要会挖地槽，铺管线，还要会砌墙，抹地坪，补瓷砖。其次得是维修工，会用钢锯，会使焊枪，还要会“移花接木”，杜绝“跑冒滴漏”。同时也得懂点儿木工，懂点儿电工，以便施工时更好地保住用水户的壁橱和吊顶，恰当地调整用水户的电路与插座。师傅语重心长地告诫他，咱可不能“铁路警察，各管一段”，水修好了，却弄得路不是路，院不像院，厨房卫生间里一片狼藉，像鬼子进庄了一样。那可不管。凡军你给我记住喽，那可不管。师傅仰起下巴颏，声音像铜钟一般洪亮。师傅说水厂工人干活最讲究干净利亮，路面、地面、墙面，尽可能恢复原状，尽可能不留遗憾。咱是阳光企业，每次的出工出勤是救急，亦是救难。别人上班按时按点，咱不管，咱是一级战备时的战机，得满荷载弹，全天候待命。领导一再强调，咱像“时刻准备着”的青年近卫军，更像枕戈待旦志枭逆虏的英雄传奇杨家将。你说，谁的水管子哧哧叫着，谁不急？谁不是“盼星星，盼月亮，只盼着深山出太阳”？所以求救电话一接，咱腿快手快，活干得漂亮，可不就是雪中送炭？可不就是政声民意？可不就是代表着党委政府，送出了咱的关怀温暖，送出了咱的人间大爱？
    师傅的话，让他对工作有了更高的认识，那不仅仅是排场，是高级，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，一种阳光般温暖，雨露般滋润的神圣的使命。那时候，他就下定了决心，将自己关于自来水的美好梦想转化为工作的强大动力，转化为脏活抢着干，累活争着上，险活拼着冲。但每遇“急难险重”，工友们无一例外，都是将他搡到身后，黑头酱脸着嘶吼他，危险，闪开。下去，我上。学着点，看我怎么处理。当年的这一帮老兄弟们呐，生活上拿他当小弟照顾着，工作上拿他当新兵帮衬着，关键节点又像雨伞一样，为他遮着风，挡着雨。困难面前的哥们儿像一座山峰，像一堵堤岸，无畏无惧，冷静而又坚定，用实际行动告诉他，什么是责任，什么是担当。
    那是一个夏日的正午，烈日炽烤大地，耀眼得像是广岛原子弹爆炸，火焰在气浪里翻滚，霸王沟的沟面被大面积点燃。也就是那个时间节点，穿过霸王沟沟底的主管道发生喷漏，水流如同火焰，带起金光一片。当时凡军二话不说，摔掉裤褂，抓起工具就往下冲。工友抻把採住他，恶狠狠将他往回拽。他脖颈一犟，我行。工友额头上青筋暴胀，反手将他往后一推，翻开厚嘴唇子吼他，唾沫星子噼里啪啦直往脸上砸，行啥行，你知道淤泥多深，蚊虫多狠，知道沟底下沼气多毒，咹？那天的工友是被他背上来的。个把钟头前还在唾沫横飞的厚嘴唇，此刻秋茄子似的，蔫在那儿，枯在那儿。整个人仿佛刚刚燃烧过一样，头上脸上咸是淬火的颜色。看着工友浑身上下的荨麻疹，看着那连片的红癍，小丘似的鼓包，他感觉奇痒无比，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痛。都多少年了，至今想起来他心里仍然会起红癍红包，仍然会有荨麻疹般的应激反应。
    在凡军那里，开源水务公司是他工作的大舞台，是他精神淬炼的大熔炉。在凡军那里，这帮同频共振的同事们，是他粗旷纯朴，经得起凄风苦雨的老兄弟，是他豪放侠义，经得起飞沙走石的好战友。在凡军那里，此情未央，此意难忘，他一边感恩着他的感恩，一边坚定着他的坚定。唯有不忘初心，一心扑在工作上，唯有任劳任怨，牢记使命担当，他陶然忘机，夫复何求。
    要说他成长的道路上，每一个脚步眼都离不开领导的关爱，每一次进步都离不开领导的扶持，每一项成绩的取得均与领导的指路引航密不可分。有一年冬天，开始下雪。他记得上午出工前，窗外正飘着刨冰状的雪花，大院里街道上纷纷扬扬，一片苍茫。车顶上是雪，树冠上是雪，也就是这个时候，耸着一头雪沫的施工队负责同志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。领导擂他一拳说，小子，提拔你当班长，敢干不敢干？他胸脯一挺，敢。挺罢了吭嗤又一瘪，他说我只知道闷头干活，真要是带了个“长”字，我我，我怕我的脑回路里管道堵塞，真就知不道话咋样说，事咋样做啦。领导朗声大笑，掸掸他头上的残雪，拍拍他厚实的肩膀说，小子吔，继续闷头干活，发挥模范带头作用。根据人员特点，合理分工，不偏不倚派好每一天的活。施工中发现的新情况，要勤请示，多汇报。尤其是涉及安全的问题，一刻也不管耽搁。这就是班长。
    有一年春上，洋槐花一嘟噜一串子，挂满了高高的枝头。中华田园蜂振动金色的翅膀在漫天飞舞，空气里流淌着甜沁沁的槐花香。他记得也是上午出工前，大门外几枚袅袅婷婷的背影，小蜜蜂似的嘤嘤嗡嗡着，刚刚淡出他的视野。也正是这个时候，公司分管负责同志将他喊进了办公室。领导说，你们这个班，心往一处想，劲往一块使，是一个“召之即来，来之能战，战之能胜”的模范集体。能带出这样的红旗班尖刀班，你这个班长功不可没。为此，我们决定给你加压，让你担任经营科副科长。怎么样，有想法，有信心吗？他沉吟半晌，方道，如果说班长带“长”，也只能是与士兵们滚在一处，不分彼此的一个“长”。而副科长就不一样了。怎么不一样的？由于事发突然，没有思想准备，一时半会儿我还真是没有考虑清楚。领导亲自给他倒了杯白开水，将纸杯往他近前推一点，再推一点，说，副科长啊，相当于部队里的四个褂兜，是可以穿皮鞋的。这个这个，首先是摆正位置，在服从科长领导的同时，讲究一个支持，注重一个配合，言语间树立科长权威，行动上牢记核心意识。再者，要踏踏实实做好份内的事，少说，多干，最忌指手画脚。还有就是，眼界要宽，战位要高，思考问题处理问题都要“欲穷千里目，更上一层楼”，都要符合你的副科长身份，副科级水平才是。
    有一年临近冬季，西伯利亚的寒流急不可耐地越过蒙古黄土两大高原，挟雷霆万钧之势，频频横扫皖北平原。叶枯落，蚁入穴，水池子冻起一层脆亮的白玻璃。爆表，漏管，求救电话如同风中的竹竿园，哗哗乱响。也正是这个时候，公司主要负责同志将他召进党委会议室里。领导说，凡军同志，我代表公司党委，正式找你谈话。经公司党委会议研究，决定任命你担任本公司新组建的客服中心主任。明天上午，将在全体职工会议正式宣布。
    面对庄严肃穆的党旗党徽，面对铿锵有力的入党誓词，凡军心潮起伏，久久难以平静。他脑海里突然闪出一幅画面，父亲手腕往里一旋的那个拧水的动作，父亲描述自来水的那个自豪的微笑。他知道，那份自豪，是千万家用水户的自豪。那个微笑，是千万个用水人的微笑。他原本挺直的脊背，再度挺了挺，力图挺出三军仪仗队接受检阅时的威武姿态来。他目光愈发坚定，面颊上的每一根线条，犹如施工时结构合理咬合饱满的焊接角铁，坚实，刚毅，充满着神一样的力量。他说，一生之中，总有一些美好，值得我凡军全力以赴。请党委放心，请公司放心，我将把客服中心的工作职能尽情发挥，让水务人的手指与手掌在服务中更加温暖，每一条纹路，每一管暴突的青筋，均成为快捷高效的佐证。
    领导颔首，说得好。不过主任同志，请一定记住，不要做赤膊上阵的许褚，不要做匹夫之勇的项王。作为独当一面的军中大将，攻城略地固然重要，团结队伍，稳定队伍，同样不可小觑。“韩信将兵，多多益善”，“和”则勠力同心，众志成城，“顺”则攻无不克，战无不胜。
    世间美好，莫如彩云
    斗转星移，春华秋实。转眼间，凡军在开源水务公司已经度过三十余个春秋。多年来，无论白天黑夜，无论刮风下雨，他始终保持一种下蹲的姿态，一种蓬勃的蓄势待发的姿态，但凡报修的电话一响,便腾身而起，便飞身而出，总是第一时间赶赴现场。这种下蹲的起飞的姿态，是他工作的基本存在，是他生活的直接常量，已经构成他家庭层面的主要叙事，描摹着他筋骨强健的生命细节。诚如同事们评价的那样，哪里有漏水，哪里有险情，哪里就一定会有凡军的身影。平时他是一位非常随和的人，部下们经常和他谈心，拉家常，探讨工作上的问题。但抢险施工中他又判若两人，成为同事们眼里名副其实的拼命三郎。难怪领导找他谈话时会着重强调，不要做赤膊上阵的许褚，不要做匹夫之勇的项王。但是不行啊，每遇“急难险重”，他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工友们的推搡，想起黑头酱脸的嘶吼声，想起连片的红癍，小丘似的鼓包，更会想起党委会议室里那庄严肃穆的党旗党徽，那铿锵有力的入党誓词。
    记得二00六年三月的一个夜晚，人民北路有一只消防栓被汽车撞断,自来水喷射而出，水柱嗤一下直上树梢，如拔地而起的龙卷风，径往七八米高的高压电线呼啸而去。若不紧急关闭阀门，丧心病狂的水流定如纽芬兰附近的巨型乌贼，伸出恐怖的触须，恶狠狠攫住高压电线，给流光溢彩的街道，给舒缓惬意的市民，带来猝不及防的灾难性后果。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只见他举起消防栓阀门井盖,像手持盾牌的古代勇士，迎着直蹿云宵的水妖奋力一扑，用他的血肉之躯，气势如虹地扑上水舌喷射口。水声轰鸣，如一泻千里的粗壮滚木，砰砰砰，直击面门，直撞胸腔。仿佛堵枪眼的黄继光，他面目狰狞着，就是要用他的狰狞镇服水的狰狞, 就是要用他的霸蛮慑服水的霸蛮。“当阳桥头一声吼，喝断桥梁水倒流”，只见他豹头环眼，燕颔虎须，喝退雄兵百万的张翼德一般，伸开大手，火速关上消防栓的阀门，有效遏止了一场危如累卵迫在眉睫的连带式事故。
    那日打扫战场时，他蓦然发现，有一株马泡瓜的小秧苗，茎蔓细细弱弱，数片小小的叶子略呈心形，毛茸茸的蜷伏于光影惨淡的绿化带边缘。他衣服都未来得及换，就慌忙哟喝工友们来看。由于除草剂的大量使用，这种路头沟畔的寻常之物，近年几成稀罕之物了。马泡瓜跟葫芦一科，跟黄瓜一属，开五瓣的黄花，结的瓜很小，椭圆的形状，跟西瓜类似，一粒粒圆嘟嘟的，与小鸟蛋差不多。小时候他可没少吃，上学放学的途中，马泡瓜尚且青艮艮的，就急吼吼摘了吃，上下牙轻轻一磕，苦得只打噤噤。不过孩子们酸杏涩柿浑不怕，苦，何足道哉。于是乎你一个他一个，或立眉横目咔咔地嚼，或龇牙咧嘴呸呸地吐，哪等到马泡瓜的成熟，便被苦中作乐的小伙伴们洗劫一空。母亲却是个有心人，割豆子的时候，拾棉花的时候，几乎每天都有金灿灿黄橙橙的马泡瓜带回家。拿井水一淘，或板凳上半小碗，或罩头里喷喷香。抓一把喃进嘴，抛一颗伸出长长的舌头高高接住，嘎嘣嘎嘣一通脆响，那个香那个甜哇，至今想来，既无可替代，亦无可比拟。套用秦观《鹊桥仙》中的一句话，绝对是“金风玉露一相逢，便胜却人间无数”。
    回头想想，当时他的飞身一扑，着实有些令人后怕。万一水舌真就与高压电线亲密接触，并碰撞出恶之电魔之火来，他年轻的妻子李琳，他幼小的儿子樊子祥，在往后的艰难岁月里，该怎么办啊？不过还好，吉人自有天相。不过还好，他能够在那个特定的时间，特定的地点，与一株马泡瓜的小秧苗不期而遇，与一段美好的童年记忆不期而遇。所谓世间美好，大都缘于不期而遇。譬如断桥相会，譬如廊桥遗梦，譬如普救寺中邂逅的张生崔莺莺。这，许是上苍为他的飞身一扑，为他的舍生忘死，给予的最好赏赐吧。他至今依然记得，那日返家前他特意从工友处要来两瓶矿泉水，工工整整摆放到马泡瓜小秧苗的一头一尾。他希望翌日晨起的环卫工人，在清理垃圾剪除杂草时，能够看到他的矿泉水，能够发现他的小秧苗，能够善待且在日后的劳作中，精心呵护这株弱小的，窝居于绿化带边缘的青枝绿叶。这也是生命哪。所有的生命均须珍惜，所有的生命均值得尊重，包括植物，包括动物，包括泥土深处的自来水管线，自然亦包括他自己。归途中的凡军思绪万千，感慨良多，有了对世间万物的悲悯，有了对生存价值生命意义的叩问与思考。这，许是上苍为他的一往无前，为他的奋不顾身，所给予的另一种馈赠吧。
    约略盘点一下，他在客服中心主任任上这么多年，共解决群众饮用水问题一万余起，办理县长热线六百余件，做到了件件有着落，事事有回音。组织查漏六十余次，维修漏损二百余处，“跑冒滴漏”现象得到有效控制，帮助公司挽回经济损失数百万元，使全县城管网漏损率控制在百分之五以下。这一成果，数年来，稳居全国二千八百四十四个县级单位的前列。他的付出，赢得了鲜花与掌声，赢得了领导和同志们的认可与嘉许，更是赢得了用水户紧紧相握的双手，以及不分冬夏不舍昼夜的，明媚春光般的一张张笑脸。为此，一九九五年至今他多次被公司评为“先进个人”、“最佳工作者”，二0一七年、二0一九年和二0二0年三次荣获公司“特殊贡献奖”，二0一0年被授予“亳州市劳动模范”荣誉称号，二0二二年更是被省人民政府授予“安徽省劳动模范”荣誉称号。
    “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”。面对荣誉，凡军还是凡军，依然保持工匠本色，依然恪守做人本分。扪心自问，他虽非“身长丈二，体形甚伟”，但工作生活中，父亲的教诲却须臾不敢忘记。说出的话，做下的事，断不敢失了丈夫之眼界、丈夫之胸怀、丈夫之格局，断不敢失了一丈之夫的大气概。扪心自问，范仲淹的“不以物喜，不以己悲”，墨子的“心辨而不繁说，多力而不伐功”，已然成为他忍辱负重，不记个人得失的毕生信条。习近平主席所要求的“人世间的美好梦想，只有通过诚实劳动才能实现；发展中的各种难题，只有通过诚实劳动才能破解；生命里的一切辉煌，只有通过诚实劳动才能铸造”，更是成为他感恩奋进的努力方向，入心入脑的根本尊循。
    每年冬天室外供水设施极易出现冻损问题，极易出现大面积水管爆裂等突发事件。每到这时，电话量便会成倍增加，用水户也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误会与怨言。面对这种情况，他一方面要求接线员认真倾听，耐心解释，一方面调兵遣将，亲赴第一线，积极投身于维修大军的最前沿阵地。同事们都劝他，主任，你动动嘴就管了，这些活，我们干。他却摇头，想起“战地摄影之神”的一句名言来，“如果你的照片不够好，那表示你还离得不够近”。他知道，如果不冲锋在登陆的海滩，罗伯特•卡帕绝对拍不出震撼人心的诺曼底。于是他说，我这主任，属于部队里的基层一线指挥员，大抵算个带兵的连长。连长不身先士卒，不冲锋陷阵，还是连长吗？
    每至高温季节，城区供水量激增，管道负荷骤升，他一方面要求同志们百倍警觉常备不懈，一方面亲率技术人员对地下供水管道、阀井门、在线监测点、架空管道等加大检查力度。为保障居民和企业的正常用水，他们顶烈日，冒酷暑，借助专业设备对消防栓、阀门、地下管网进行查漏，对听出的可疑漏水点及时安排抢险人员进行抢修，从而曲突徙薪，防患于未然，有效避免了水资源的浪费，保证了供水管网的顺畅运行。大致匡算一下，平均每个夏天他和他的团队巡查管线绝不会少于二百千米，定位并测汇管线不会少于一百千米，日常测漏阀门不会少于一千处，消防栓不会少于六百余个，化解风险点不会少于五十处。整整一个夏季的“足蒸暑土气，背灼炎天光”，他们一个个俱成为戏台上的“黑脸包公”，一个个笑起来牙齿又白又亮，咸成为公司里备受尊崇人气颇高的“黑人兄弟”。
    地表水替代地下水时，客服中心每天接到用户反映的电话均有二三百个。因为地表水硬度高，含钙镁离子多，因为地表水加药消毒，口感一下子不适应，舆情汹汹，群众有意见。怎么办呢，地下水的过量开采，已经造成水质下降、水源枯竭、地面沉降等环境地质问题，地表水的饮用实属无奈，亦势在必行。“何以解忧，唯有杜康”。他的“杜康”不是酒，而是“心中装着人民，工作为了人民”，而是“想群众之所想，急群众之所急，解群众之所难”的宣传解释。他与他的同事们一道，电话解释，进小区解释，入户解释。那些日，他既是出口成章无所不知的学者，又是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师者，更是感同身受设身处地的用水人。那些日，他觉得自己面颊上的笑肌都僵硬了，固化了。他的上下两片嘴唇从早到晚不停地开合，不停地牵出歉意的微笑、谦和的微笑、会心的微笑。一天天下来，没有水喝，也没有时间补充水份，他这个供水人哪，像是塔克拉玛干沙漠中踽踽而行的旅者，时时刻刻都在感受着水的稀缺，忍受着渴的煎熬。那些日，他嘴唇麻了木了不说，几乎都磨出老茧，都皴成了树皮。维克多•雨果说过，“有一种东西，比我们的面貌更像我们，那便是我们的表情；还有另外一种东西，比表情更像我们，那便是我们的微笑”。当他看到群众的气消了，眼里有了理解的光亮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时，他突然明白了“微笑”与“我们”的关联，突然明白了“夫子莞而尔笑”的那份难得，那份跨越千年时空的舒心与动容。他揉揉面颊，长吁出一口气来，心道，值啦。返程的途中他打眼一瞄，突然发现天空中一团团白色的云，真是美妙至极。这一天哪，在他人生的刻度里完全可以称之为非比寻常，碧蓝碧蓝的高空上，卷云如丝，西方天际的积云宛若“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”，令他心里毛茸茸的，有一种“天油然作云，沛然下雨，则苗浡然兴之”的快意与爽飒。
    他对云的瞩目，其实缘于一次工伤。那是在人民路老城区改造期间，一栋家属楼管道损坏严重，已经不能正常供水，必须重新安装。为不影响用户吃水，他带领一班人马冒雨作业，在梯子上安装室外架空管线。他担心小青年的人身安全，便像当年工友们一样，推搡着嘶吼着，当仁不让舍我其谁地，横起膀子强行爬到五米多高的梯子上。由于雨天湿滑，两手又拿着焊接管道的工具，在梯子的颤抖中极难控制重心和身体平衡，遂不慎坠落，造成腰部骨裂。那是他从事供水事业以来，唯一的一次“躺平”。那几日，妻子李琳丢开手头的一切，将他完完全全拢在眼里，彻彻底底揽进心里，或削只苹果，或喂勺温水，或给他叠几块小时候最馋的菜馍，或为他下一锅记忆深处的豆杂面，或不言不语，扑闪着长长的睫毛，就那么静静地陪着他打点滴。输液管里的滴水看似无声，实则一滴一滴，实则叮咚叮咚，仿佛珍珠洒落水面，仿佛夏雨敲击藕荷。凡军这才发现，李琳线条清晰的脸庞略显疲态，宽广饱满的额头已出现细密的皱纹。妻子自然知道他的注视，微微扬了下脸，小女子似的，给他一个略带娇羞的笑。这是他熟悉的笑，喜欢的笑，也是世间女子绝无仅有的，最令人神清气爽的笑。他心下暗道，对不起喽，老婆。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整整躺了三天的他，无论如何不能再拖累家人，无论如何不能再远离正紧锣密鼓，正如火如荼的老城区改造。于是趁妻子不在，他与医生软磨硬泡，忍着每一步都锥心刺骨的疼痛，办齐了出院手续。也就是那一日，走出住院部的他一俯首，发现地上的草全绿着，里头还藏着星星点点的小碎花。正正衣襟，深吸一口不带福尔马林的新鲜空气，不经意间映入眼帘的，是那天空中卷轴状的辐辏云。那个散开的美，扇形的美，平行着铺排开来，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远方，令他震撼之余，不免飘飘欲仙，生发出“今夕何夕，见此粲者”的喟叹。
    自此，野外作业的一个个归途，他都满怀期待地仰望高空，都能从各种各样的形态里，辨识着神秘莫测的低云族、中云族、高云族，捕捉着流丽万端的火烧积雨云、鱼鳞高积云、丝缕卷积云。辛辛苦苦的一番劳作之后，收工，归家，不曾想还有白的、黄的、蓝的、紫的、绿的、红的、粉的、棕的等等各种瑰丽且靡丽的彩云在候着他，陪着他。“相知无远近，万里尚为邻”，他当然乐意与之为伍，乐意与之为伴，乐意在喧嚣的世界里，守着这份殊为难得的“落霞与孤鹜齐飞，秋水共长天一色”。至于工作中这样那样的误会，私下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，晋阶时明里暗里的种种猜疑与不堪，在次第展开光亮沸腾的彩云世界里，迅即被溶解，被消蚀，连一抹流絮都不算，连一枚鳞片都不是。
    甚好，“在庸常物质生活之上，还有更为迷人的精神世界”。甚好，“晨兴理荒秽，带月荷锄归”，“赧郎明月夜，歌曲动寒川”。甚好，习近平主席“激励广大职工在辛勤劳动、诚实劳动、创造性劳动中成就梦想”的重要指示，如气势磅礡的虹彩云，如新日发轫的传奇异彩，既是灵魂的核爆，又是浩瀚的召唤。所谓世间美好，大都莫如仙锦魔缎般的彩云。譬如雨幡洞云，譬如云海帽子，譬如宝蓝色天穹上，那一弯弯惟妙惟肖形神兼备的马蹄涡云。